我出生于嘉善干窑镇乡下,父母是种田的。家里兄弟姐妹7人,我排行老三,是长子,要和父亲一起挑起家里的经济重担。我长到15岁,就出去讨生活了。那时候,出门打工,只要熟人介绍就可以了。父亲的亲戚在杭州打工,他介绍我去杭州一家叫三益绸厂的工厂打工。去之前,我也不知道到杭州自己能做什么,就想着去工作贴补家用,减轻家里负担。
年轻时的鲁子良
我还记得那天我穿着一件长衫,拎着一只旧皮包,包里就几件母亲缝制的单布衫,连厚的棉衣也没有,是父亲送的我。
那是我长这么大**次出远门,父亲担心我,陪我坐火车到了杭州。那时的火车很慢,我记得我们当时坐了4个多小时的火车才到杭州。父亲把我带到亲戚家,就赶回嘉善乡下了。
在绸厂做学徒
第二天一早,亲戚带我去厂里见工。三益绸厂在艮山门,离亲戚住的地方很近,走10多分钟就到了。我做学徒工,吃住都在厂里,每个月有少量的生活补助,叫作“月规份子”,可以用它来理发、买肥皂等生活用品。和我一起去当学徒工的有两三个人,都差不多年纪,我们在厂里干拉纸板箱、扫地等杂活。
半年多后,有新人来了,我就被老板派去学织绸,成了挡车工。挡车工就是看着织机,等梭子上经丝快用完时,马上换梭子,换梭快,抽梭快,布就织得快。还要看是不是有经丝断了,断了就要把它接好,动作要快,一点都不能开小差,接丝是个细致活。丝绸穿在身上光滑光滑的,一不小心会勾丝,要精心服侍。这丝绸织起来也是要很小心的,如果丝断了,那么细的一根丝,我们在手指上绕两圈,一只手用手指固定住,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往中间一穿,结就打好了,再用小剪刀修掉接头,熟练了,就感觉快了。但刚开始时,我也琢磨了很久才上手。织机到腰那儿,结丝要弯腰,**弯腰站下来,晚上收工时,腰都直不起来。在布机车间,机器噪音很大,很多挡车工年纪大了,耳朵都会有重听。
老板看我勤快,让我跟着他去做生意,其实就是和他一起拉着织好的白绸,也叫素绸,拿去长庆街上老底子的杭州绸业市场(今杭州丝绸市场的前身)附近。在忠清巷(今新华路),有个老板认识的“阿哥”,是开绸缎店的,我们把白绸拉到那儿,他再拿去市场里卖。如果数量少,我们就背着白绸从艮山门一路走到长庆街,大概四五站路的样子;有时候量多,我们就会叫一辆黄包车拉过去。那时候的绸业市场,大片的房屋,排列了很多柜台,我们一早把织好的绸匹背去,很快就能变成钞票回来。
在业余学校学统计
152 0173 3840年,三益绸厂并给了庆成丝绸厂,当时还是私营性质的。新单位新岗位,我成了厂里的机物科保管员。那时候,我觉得自己没什么文化,在老家私塾几年里学到的也忘得差不多了,我想着去学点什么。当时,街道马路边会贴广告,我看到有个会计学校的招生广告,上面有统计课,学费也不贵,我就去报名了,学了半年。保管员做的就是物料进出的统计,统计课其实就是简单的加减乘除,但对我做保管员工作很有帮助,我的账做得清清爽爽的,做保管员4个月后,厂里让我当工会劳动保险委员会委员。
庆成丝绸厂的规模在当时杭州丝绸厂里算*大了。庆成绸厂的创始人叫徐吉生,被老杭州称为“徐半城”。庆成绸厂前身叫庆成绸庄,是徐吉生在1912年办的,他还办了缫丝厂、上海祥纶丝厂、制造厂等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扩张很快,这也和技术创新有关。
清末民初,杭州的织机还是以木机和手拉机为主。木机是上好的硬木做成,也叫腰机。木机的织工,双手穿梭,腰撑横木,相当劳累。第二代是手拉机,需要织花时,下面的人织,上面的人手工分花,花种不多,工效缓慢。后来洋机进入,也就是电机,是第三代织机。庆成绸庄、蒋广昌绸庄、金沅旭绸庄都是买了洋机,规模越做越大了。所以,技术一直是立足之本,不仅是办厂,对个人来说,也是如此。这一点,我到庆成丝绸厂后深深体会到了。
我到庆成绸厂的时候,老婆和丈母娘都已经来杭州了,我**个孩子也出生了,丈母娘是来帮我们带孩子的。我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结的婚,我和老婆是娃娃亲,10岁就订婚了。我老婆后来也去了庆成丝绸厂,成了一名扬返工,缫丝出来后,要经过扬返这道程序,才能变成一道道丝。
在纺织工人业余中学读书
虽然学了点统计,厂里觉得我干得好,把我调到厂长办公室,但我文化水平不高,也写不好总结。当时,杭州对工厂工人进行扫盲教育。1953年,我去报名参加了纺织工人业余中学初中部入学考试,考试成绩并不理想。*后,我以“备取生”的资格,勉强进入杭州市纺织工人业余学校读书。
那会儿,我基本上都是埋头读书,家里的事都是交给老婆和丈母娘管。我把一些小说里面描写人和风景的词句抄下来,想照着写,又去买“词汇练习”的书,但是都不行。数学上也是磕磕绊绊,什么方程式、几何、代数,我都一窍不通。有次我做一道平面几何题,足足做了一个星期才解出来。因为基础差,我下决心要比别人更勤奋。每天天还没有大亮,我就起床开始学习,带着课本去上班。到中午时间,我把课本和讲义拿出来看。为了复习方便,我把整本讲义一章章拆开,利用工作空隙,见缝插针地看。休息天,我一早就骑着自行车去西湖边看书,温习功课……
就这样,我初中总算毕业了。毕业前,当了厂里的工段长。那会儿,其他三个孩子相继出生,我和老婆都在厂里上班,工作都很忙,幸亏丈母娘帮我们照顾。那时工人地位高,待遇也还好,家里两个人工资加起来有六七十元,过过日子还是可以的。
当了工段长,工作忙了,学习时间不够,我有点想放弃学习了。厂里的领导鼓励我,说为了更好工作,要坚持学习,虽然我们厂矿企业的主要任务是生产,但我们业余学习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生产——现在看来,多亏他们的鼓励,才让我后来走得更远。
大学毕业学以致用成榜样
1957年,我升入业余高中。每天下班后,我就找个安静地方看书、做题目。我被厂里派去北京参加展览会时,一路上我都在火车上看物理书,做数学题。
学习对工作的确有很大帮助。有次,同事反映,缫丝机械车间的热水箱离工作地点太远,水送不到。技术员想通过设计扩大热水箱来解决供水问题。我知道后就去现场观察了一会,发现水送不到是因为水压不够而不是水箱太小了。我就用我学到的物理知识,把水箱加高了1.5米,没添设备就把送水问题解决了,得到了大家的夸赞。看到自己学的知识能派上用场,我很兴奋,我学习的劲头更足了。
作为工段长,我不仅要抓段里的生产,还要设计制图,带头搞试验。有时,我忙得没空去上课,就让同学把讲义借给我,和我说下学习重点,我就在下班后补习落下的功课。
那时,党中央提出“争取在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,基本上做到使全国青年和成年,凡有条件的和自愿的,都可以受到高等教育”。1959年,我高中毕业考进了杭州大学物理系,读的是夜校,我从一个半文盲变成一名大学生了,告诉老家的父母,他们都为我高兴。
此后每个星期六傍晚,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寒风凛冽,我都骑车从家里出发,一路骑到杭州大学。一路上,我总是很兴奋,想想自己通过这些年的坚持学习,和城里人一样去念大学了,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。
厂里同事也对我很佩服,他们遇到什么技术问题了,也会**时间想到我。有次,厂里新装了一台马达,因为没有补偿器不能开动,我就跟电工一起研究,想用康铜丝制成变压器代替,没想试验时,温度还是太高了。我就想到化学上学过散热原理,又去请教化学老师,*后顺利解决了散热问题,马达可以开动了。我因为帮助厂里改造技术,1959年被评为市里的先进生产工作者。那年,我上了报纸,《杭州日报》1959年7月21日第3版头条专门报道了我的事迹,还专门配了评论文章《工人群众知识化的榜样》。评论上说:
“鲁子良成了大学生,并不是一蹴而成的,而是经过长期顽强艰苦学习的结果” “树立了工人群众知识化,逐步缩小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差别的榜样”。
1960年,厂矿企业都在搞技术革新运动,我除了自己钻研技术,还带着工段上的同事一起创新。当时,工段上缺少台虎钳,台虎钳要老师傅才能做,可是老师傅都抽不出时间,我发动学徒们自己动手。一开始,学徒用熟铁来做,但不成功,又去找附近的电机厂帮助解决。这样,只花了三四天时间,就做了10把台虎钳。因为工作需要,我后来转读了浙江大学电机系,专门学习电气化及自动化专业知识。
在庆成丝绸厂时,每年厂里要搞大检修,需要20天左右,这样一来,工厂要停工。当时,丝绸厂都是靠出口赚外汇的,这样会影响到厂里收益,我就动脑子想着怎么把检修时间缩短。我发现重点是维修锅炉时间比较长。锅炉有个地方,时间长了,不平整,需要敲平,以往都是用榔头一点点敲平,很慢。我想到了修马路用到的挖机上的冲击钻,如果用冲击钻来整平锅炉也许更方便吧。结果一试,整个维修时间只要7天,一下缩短了13天。
厂里领导说要把我推荐到省里评劳模,那时,我们都不讲报酬,讲谦虚互让,讲埋头苦干,我把荣誉让给了其他同事。
苦学英语走出**做外援
1961年11月,杭州庆成丝绸厂一部分并到了九豫绸厂,另外一部分并到了杭丝联。新的九豫绸厂由庆成、锦生祥、原九豫和制纤厂四厂合并而成。合并后的工厂规模很大,有近千名职工,我去了九豫绸厂,做技术科长,负责技术。厂里要出什么品种的绸,这种绸的经线和纬线是多少,我们都要计算好,打样制图,然后交给下面的车间进行生产。
当时,九豫绸厂的目标就是要赶超都锦生。厂里搞生产设备改造,我提出轴承、地脚、电子丝等自己做,可以降低改造成本。根据我的方案,我们花了10多万元就完成了设备改造,还装上了空调,用现在的话来说,一下变得“高大上”了。
1964年6月,为了解决人民群众的穿衣问题,杭州市筹建人造纤维厂,工厂设在富阳,杭州市纺织局从几家工厂抽去了10多名技术骨干,我被调去负责基建,进机器、电气设备。经过半年筹备,工厂开工了,我就在人造纤维厂工作了10年。1974年,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,领导又派给我新的任务,调我去杭州**棉纺织印染厂(也就是后来的杭一棉)援外办,负责电器工程建设工作。
杭一棉这家百年老厂,在拱宸桥附近,前身叫通益公纱厂。那时,杭一棉印染工艺还是比较**的,上级部门有意让杭一棉印染技术走出**,所以成立了援外办,负责国外合作项目。经过考察,决定在巴基斯坦开展项目合作,也就是要在巴基斯坦建一个棉纺厂,从工厂选址,厂房规划、设计和建造到引进设备等,都要白手起家。工厂由山西那边派人建设,我们杭州这边则开始着手准备设备等技术工作,杭州市纺织局组织了30多个技术骨干学英语和那边的风俗、外交礼仪等知识。
我对英语一点也不懂,从ABCD字母开始学。一开始,我用笨办法,用汉字把英语单词发音记下来,先记发音,再记拼法。除了简单的日常对话,我还要让自己和外国人在讲专业问题时能表达清楚,就把字典中和电气工程有关的词汇都抄在本子上,足足抄了四五本厚厚的笔记本。后来证明,我这么做还挺有用的。
鲁子良学英语的笔记
1978年8月,我们杭州这边30多个人,加上金华浦江派出的2人,出发去巴基斯坦,这是我**次出**,感觉什么都很新鲜,可我们是去工作的。当时派我们去的时候,领导交代说任务艰巨,让我们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,要30个月不能回家。
那里天热,饮食不习惯,我们事先有了思想准备,所以也没觉得怎样。好在那边交通条件还好,每天早上上班前,我们会两个人搭伴去买菜,大家一个月一轮。记忆中,那边物价还挺高的,能买的食材不多,有什么我们就买什么。每个星期天休息,我们可以去城里逛逛,大家都很节约,上街也不买东西,就是出去走走看看,我们都想着把每个月70元的补助省下来带回家。在工作之余,我就看抄在本子上的英语单词,设计画图纸时,一些关键地方,我就边查“手抄字典”,边用英语标识出来。
很多时候,我们和巴基斯坦的合作伙伴要用英语交流。交流时,一般都有翻译在场,但有时候涉及专业技术,翻译就会卡住。有次,和那边的工程师交流发电问题,我说电动机关掉了还在转,这个转动的能量可以发电,可以让机器制动。翻译一直没理解,以为我说错了,后来我说发动机、电动机的英语单词,连手带比画,对方才搞懂了我的意思,哈哈笑着点点头。
在巴基斯坦待了30个月,我们回国了。在北京,我们受到了时任纺织部领导的接见和慰问,说我们辛苦了,很隆重的仪式,现在想起来,还觉得挺自豪的。我用省下来的钱给家人带了礼物,给老婆买了只日本手表,还买了一台7寸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只照相机。这些年,我老婆也不容易,我一心扑在工作上,孩子和家里的事都靠她,她自己也要上班,工厂里也很忙。那个时代,大家都一颗红心扑在工作上,纺织厂为了赶货提高产量,四班倒,24小时换人不停机地连续生产……
回来后,我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,上级领导把我调到杭州市纺织工业局。为了抓安全生产,纺织局要成立安全生产科,我被指派到那负责,他们说“鲁子良节能也会搞”,所以把节能这块工作也交给我了。
鲁子良近照
在纺织企业,我懂技术,也渐渐有点名气,大家有什么难题也会找我去看看。其实搞技术,也要靠胆大心细。有个工厂引进了一台二手设备,开不起来,因为这是国外进来的,也没国外技术员跟来,大家都不敢动,怕弄坏了。我去那儿,一检查,发现是两根管子烧坏了,我说别怕,拆下来自己修好了,不用找国外技术员了。*后管子修好,机器转了起来……我后来去了纺织化纤工业公司做企业管理处处长。1991年,我60岁光荣退休。单位本来想劝我留下,但我想想还是算了,我想好好陪陪老伴,带她出去旅游。
来源:杭州文史 鲁子良口述 杨丽整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