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,绝大多数中国人恐怕都已经忘记了橡胶、红苕、土豆和棉花是外来的“洋作物”。然而,作者却从历史中抽出这些洋作物,抽丝剥茧、条分缕析地还原它们落户中国的情形,从而编织出一张灿烂如锦的地理历史图卷;也许,更重要之处在于,通过这些历史线索所串起的历史事实,心平气和而又无可辩驳地告诉我们:从人类发展向度看,这个世界,大到一个国家,小到一个部落,没有任何一部分是真正与世隔绝,像荒岛上的鲁滨逊那样不需要与外界沟通和交流的。在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,重温一次开放的历史所告诉我们的意义,我们会更温馨而自信。
152 0173 3840年,即乾隆三十年,直隶总督方观承令匠人精心雕刻了12件刻石。300多年后,作为中国棉花种植史乃至农业发展史上的重要文物,刻石依然保存于河北省博物馆。
那一年,南巡的乾隆途经保定,在方观承陪同下,兴致勃勃地视察了王氏庄园的棉行。稍后,方观承以乾隆的视察为背景,把棉花种植、管理、采摘,以及纺线、织染——一言以蔽之,就是从棉种到布匹的全过程一一绘图,并配以简明文字制成册页呈乾隆御览。乾隆阅读后,兴趣盎然,这位古往今来作诗*多的皇帝拈笔为每幅图都题了一首诗。方观承要匠人雕刻的,便是这本留有御笔的册页。历史上,把它称为《御题棉花图》。
中国虽然是栽桑养蚕的发祥地,棉花却不仅是舶来的,而且进入中国人生活的时间并不长。在棉花登场抵挡风寒之前,我们的祖先能凭藉的是丝、麻、葛。然而丝绸太贵,远非编户小民所能消费;麻和葛虽便宜,保暖性却不尽如人意。《王祯农书》曾把棉花同丝麻相比,棉花的优点一目了然:“比之蚕桑,无采养之劳,有必收之效;埒之枲麻,免绩缉之功,得御寒之益。”
《御题棉花图》册页里,不仅有乾隆的诗,还有他的祖父康熙的一篇《木棉赋》。康熙文中的木棉,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那种高大的开满红硕花朵的英雄树,而是古人对棉花的别称。这篇赋里,康熙追溯棉花的来历时说它“道伽毗而远来”。伽毗是哪里呢?有注家引《册府元龟》说,“(贞观二十一年三月)伽毗国献郁金香”,但“今地无考”。
窃以为,伽毗很可能就是迦毗,也就是迦毗罗卫国,即佛陀的母国。康熙的赋中,用它代指印度。事实上,棉花家族中的印度棉,就是古印度人培育出来的。汉朝时,随着陆上和海上两条丝绸之路的贯通,棉花也像苜蓿、胡萝卜、葡萄等众多中亚、南亚和西亚作物一样流布中土。
不过,尽管汉代的典籍中就能找到棉花的记载,但在宋元以前,绝大多数中国人依然没能把棉衣穿到身上。因为,印度棉是一种多年生木本植物,喜热,好光,这决定了它只能生长在广东南部等少数地区。
宋元时期,原产于欧洲的一种一年生草本棉,从西北的陆路和东南的海路分头进入中国,从此,开始了棉花衣被中国的绚烂之旅。对此,《中国棉纺织史》认为,印度棉和宋元时传入中国的草本棉属同一种作物。在欧洲,它由多年生变成一年生;而在包括印度和中国南方的亚洲地区,由于气温高,始终未蜕变。
**个把棉花种植提到国家高度的是元朝。1289年,忽必烈下令在浙东、江东、江西、湖广和福建设置一个新的机构:木棉提举司。按元朝惯例,对重要事务,一般都设专门的提举司负责。提举司首长级别为五品,相当于今天的地厅级。与木棉提举司类似的还有负责茶叶的榷茶提举司,负责海外贸易的市舶提举司,负责教育的儒学提举司。
及至明朝,棉花版图已从元朝的局限于长江流域扩展到大江南北、黄河上下,南北直隶及12个布政司75个府,都有成片的棉花种植。到了清朝,棉花更是“北至幽燕,南抵楚粤,东游江淮,西及秦陇,足迹所经,无不衣棉之人,无不宜棉之土”。此时,棉花已成为中国人*普遍*主流的衣着原料。
明太祖朱元璋以他农民式的精明,为大明帝国的万千子民作了条款非常多的规定。比如农民种什么,土地怎么分配,这个紫禁城里高高在上的天子也非常操心。他下令,凡是家里有5到10亩土地的农民,栽桑、麻、木棉各半亩,10亩以上的翻番。并且,地方官必须严格监督,不按规定的要处罚。
朱元璋的这种规定透露出的*明确信息,就是此时的大明王朝还属于完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。地上所产,仅供自用。诸物皆备,不必仰于商品交换。
但是,100多年后的明朝中后期,一种远道而来的植物却意外地打败了朱元璋,让太祖高皇帝的圣旨成为一纸空文。这就是棉花。
明清之际,棉花以**规模在全国大面积种植,*集中的是长江下游三角洲和黄河下游平原。其中,尤以长三角的苏州府和松江府为*,能够耕种的土地,百分之七八十种棉花,百分之二三十种水稻。水稻种得少,粮食不够吃,就大量从邻近地区贩运而来,而农民赖以购粮的银子,就是地里年年丰收的棉花和它们化作的一匹匹衣被天下的棉布。农民热衷于弃稻种棉,一个地方官洞悉了个中奥妙,那就是:“盖缘种棉费力少而获利多,种稻工本重而获利轻。”至于卖布买米或是相应地卖米买布,不仅使朱元璋的自给自足模式不再铁板一块,农民有了初步的专业化分工,同时也促进了商业化进程。
由于种棉织布蕴藏着海量商机,其间又产生了不少前所未闻的新职业。种植者除外,专业性的职业还有轧花匠、纺纱匠、织布匠和染匠,这些姑且命名为技术工人的人数,据统计,清代中期,仅苏州一地就多达两万人。他们之外,还有另一些不可或缺的角色,这就是美国史学家林达·约翰逊所说的“棉产品生产从农民的副业上升到手工工业,是通过掮客、工场主和商人共同的努力发展起来的”。
今天中国*重要的城市上海,已是现代与繁荣的代名词。在1000多年前的唐代,这里还是东海中若隐若现的沙洲。随着沧海桑田的变化,到了宋朝的1074年,上海设镇。1292年,也就是元朝至元二十九年,上海设县,属松江府。当年留下的一幅地图显示,元朝时上海*显眼的建筑是衙门、军营和庙宇。它还远远算不上城市。即使到了明朝,它的城墙庇护的城区直径也不到1公里。
上海分布着沙质的淤泥地,不宜水稻,却是棉花生长的理想之地。当棉花遍及南北,包括上海在内的松江府渐渐成为全中国****的棉花产地和工场*密集的纺织基地。此外,东海之滨的上海还是布匹出口的重要码头。沈从文在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中说,“(清初)棉花种植生产已遍及中国各地区,因之成为一般人民衣着主要材料。长江一带生产的一种,花作紫色,纤维细长而柔软,由农民织成的家机布,未经加工多微带黄色,特别经久耐用,在外销上已**,通称南京布”。这种南京布,其中的外销部分,几乎全部由上海经海路运往广州,再从广州出口。仅1786年一年里,出口的南京布就达37.2万匹;不到10年,这一数字惊人地飙升到了100万匹。鸦片战争之前的1820年则达到了峰值:300万匹。美国《纽约论坛报》的创办者贺瑞斯·格里利曾回忆说,“在我的童年时代,中国的棉织品,被称为南京布,在新英格兰被广泛使用,甚至是穷人”。
正是洁白的棉花,给了后来成为远东明珠的上海**推动力,就像林达·约翰逊断言的那样:棉花和商业是清代上海经济复苏的**阶段的主要原因。19世纪之初的上海,已从一个荒凉的滨海小镇,发展成一座拥有12万居民的名副其实的城市。这一时代留下来的地图上,除了象征皇权的衙门和军营,以及象征神权的庙宇,更多的,是象征商权的各种公所——布业公所、茶业公所、丝业公所、成衣公所、南北货公所,以及因商权的**发达而催生的商人们款叙乡情的各地会馆——江西会馆、潮惠会馆、浙绍公所、泉漳会馆、潮州会馆、建汀会馆……可以说,棉花催生了商业,商业带来了繁荣,繁荣点燃了平民的人间烟火。(中国青年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