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招工两边靠,别挡路中间。”
正月刚过,中大布匹市场的招工现场无比火热,大街的喇叭一遍又一遍提醒人们让出通道。制衣工厂陆续复工,以康乐桥头为起始点,人、车、货构成将近1公里的招工长龙。
随着“月薪一万难觅工人”“老板排队等工人”等一系列关键词频频登上热搜,广州海珠区康乐、大塘、鹭江等制衣村因火爆的招工景象成为全网议论的热点。
过去一年,制衣村经历了疫情复工、订单爆单等高潮时刻,也有工人组队返乡、工厂无工可开的低迷时期。但在节后返工的浪潮中,这里又是城市复工大军中*火热的一隅。
但火热景象背后,却是工厂主和工人们不得不思考的冷峻难题,年轻工人去哪了?似乎,这些因广州服装产业而辉煌的制衣村落,正面临着严峻的工人老化与青黄不接的困境。正如制衣村的工友们频频提起的那句发问,“再没有年轻工人,我们老了咋办?”
现场:康乐桥村内招工热,制衣作坊招工难
邹老板的“摊位”几乎是在招工队伍距离康乐大桥*远的一端,与周围的老板们不同,他很少主动开口招揽工人,或是因为累了,或是因为热情已所剩无几——近大半个月,他还没有招到过零工。
工厂里,原来的10名长工只回来了一半,很多订单还未完成,没拆封的货袋上落满灰尘,厂里的灯都无需开全。为了吸引工人,他把用工价格较原来提了三成,每天清晨天蒙蒙亮时就来到街上招人,但收效甚微。来往的工人们瞥了眼邹老板手上的衬衫就继续向前走,大多停在了不远处的绿色卫衣处。
在康乐,卫衣这类“四线”衣服*受工人青睐。四线是制衣方式中*基础的一种,几乎所有工人都掌握这门技艺。因为简单,该类衣服的单价普遍较低,通常一件工价4元左右,招工热潮则将其推到了5元。
每位工人平均**能做400件“四线”,“梭子”“烫工”类衣服则通常只能做到152 0173 3840件。工人都倾向于选择单价低工艺简单的四线类作业,而邹老板工厂的衬衫,是不讨喜的梭子类衣物。
邹老板并非个例,和他一样招不到工的老板比比皆是。**能招到2个纺织工就算是令人羡慕的“好运气”。对于现在的局面,很多老板不解地抱怨。
“6块的衣服涨到7块5,14块的西装涨到20块,日薪涨到六七百元,怎么还招不到人?”
“7块一件已经是*限了,不涨了。”
“宁可停工闭厂,也不会再涨人工费,否则就是亏本买卖了。”
下午3时,街上已不剩多少务工者,招工老板逐渐离去,这**,他们似乎又要接受无工可用的结局。
困局:年轻工人是走是留?
来自湖北的90后小夫妻把康乐村比喻成遍地是黄金的老上海,“只要不懒就不会饿死,机会总是有的。”
今年是二人从事纺织业的第10个年头,**次来广州的时候他们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少男少女,如今孩子都已两岁。
小夫妻住在康乐村一个7平米的单间里,他们把月租1100元的单间称为“破楼”,楼梯间的灯泡永远是坏的,地上总散落着住户随手扔下的烟头。对康乐村,他们曾经一无所知。如今,他们几乎知道康乐村有多少个转角、从牌坊走到大桥需要拐上几道拐。
浩浩荡荡的招工队伍热情吆喝着,小夫妻低声讨论今天该选哪家工厂干活。“这家衣服太复杂,那家工资太低了。”他们对比着一条条招工邀请,试图选出*合心意的一家工厂。
“不想做长工,划不来。”丈夫抱怨。夫妻俩回忆曾经做长工的经历,进厂里时谈好一小时50元的工钱,两三周后,老板却以“做得粗糙”、“和样衣出入大”等理由扣了他们的工资,那个月他们只收到了原定工资的三分之二。从此,夫妻俩开始专注接零工,工资日结的方式才能给他们带来赚钱的安全感。
小夫妻也未曾没想过给自己放上几日假期,但房租、电费、生活费是催促二人每日早早出门的无声闹钟。找到工,意味着有收入,无工可开,则整个家庭赤字一笔。
“我们不会在屋里上厕所。”丈夫说,除了每天早晚的洗漱,其余时候能不在家用水就不用。妻子知道李婶家菜摊的番茄比其他家便宜2毛,也知道下午6点的牛肉卖45块一斤,比早上便宜3块。下班后的夫妻俩蜗居在房间里,鲜少外出聚会,额外的开销不在计划范围内。
对于鲜有年轻人选择这份工作,夫妻俩见怪不怪,“太累了,**工作十几个小时都算少”。在二人看来,超负荷的工作强度,是年轻人对这份职业抵触的原因之一。
“如果有更好的选择,一定会转行。”这份工作给他们带来了糟糕的身体健康、巨大的精神压力和不够可观的收入。妻子遗憾多年未攒到能在老家农村盖房的钱,言语之中透露着对父母、孩子的亏欠和思念。他们觉得康乐村的时间是停滞的,广州这几年日新月异,村里每天却上演不变的戏码——招工、找工、干几日再招工、找工。
对于村里的年轻人,纺织工厂并不是理想归宿,他们寻求着一个合适的机会逃离。当这对小夫妻还无暇思考转行时,00后阿漫已然离开。
四年前,阿漫到广州后的**份工作就是做纺织工人,每天从早忙到凌晨,让刚刚中学毕业的她有些吃不消。如此半年后,在某日凌晨的下班路上,她看到离工厂百米左右的便利店门口写着“招收银员,4000元”的招牌。没有犹豫,她拨了电话过去。
就这样,阿漫一直在便利店做到现在。虽然工资仅有之前纺织工的一半,但她对现在的生活表示满足,“哪个年轻人受得了从早到晚干20个小时。”
愿景:招工难终将渡过
在距离康乐桥头两百米左右的一栋居民楼里,记者见到了徐老板。152 0173 3840余平方米的制衣厂内,十余名工人正在车位上紧张忙碌,
按照当下的标准,徐老板算是运气特别好的厂主——仅一个上午,她已带回了4名工人,加上厂内已经复工的十名工人,她的厂子算是运作起来了。她告诉记者,每年春节后,康乐村都会遇上“招工难时刻”,工人返乡,业务需求旺盛,工人也“以稀为贵”,人工费大幅上涨,出现周期性的工人卖方市场。
受到高价日薪的吸引,不少长工在这一时期转为零工,希望能多挣一些钱。对他们而言,工厂开出的价格高低则是接活与否的**标准,其中有不少人“非一千不干”。到了农历二月,工人们基本返工,康乐村又将恢复往日的秩序,工人日薪从700降回400,变为零工的工人们则会再次回到任职的工厂内。
对于媒体热议的万元月薪,工人和老板却持有不同态度。在老板们看来,车工等**技术工人如果保质保量完成工作,拿到万元以上绝非难事;而工人们则表示,大多工人的技艺难以匹配**岗位,同时制衣订单常常以批次为主,如今环境下,做长工成为一种奢求,常常一批货完成,就只得重新找工作。
事实上,徐老板和邹老板都是相对幸运的。去年,受到疫情影响,村内制衣工坊生意惨淡,不少店铺没能撑过低谷期,匆匆关门。疫情期间记者走访康乐村时,社区宣传栏内曾贴满了店铺转租的通知,而今,不少曾经的档口已不再开张。
透过玻璃门,招工桥边的珠宝店店员正好能将招工市场*繁忙的一段街道尽收眼底。据她感受,这两年来招工的人比之前要少了一些,原先还要更加喧闹。
有人就有生意,连续两日招工运不错的徐老板对未来满怀期待,再过两天,又一批长工要回厂上班,她相信只要再熬一阵,一切就能回归正轨。
解码:制衣村招工之困,服装纺织业的升级难题缩影
康乐村位于广州海珠区,是中心市区内完全被城市建成区包围的典型城中村。上世纪90年代初,随广州市“中大纺织商圈”的兴起与持续扩张,凭借相近相邻的地理优势,康乐村吸引了一批制造企业入驻,其服装纺织业蓬勃发展。
如今,康乐村已发展成为广州*大的服装业集散地之一。据海珠区政府2020年公布数据,康乐村现有常住人口3137人,户籍人口2562人,流动人口48084人,容纳大量外来务工人员。
透过康乐村,或能一窥我国服装纺织业的发展状况。一方面,当下服装纺织行业整体发展活力不足,对于年轻人的吸引力低,
另一方面,传统的服装集散地内环境较差,治安较乱,政府难以管理,亟需规范升级。康乐村的街道上,垃圾随处可见,车辆肆意穿行。自2019年起,广州市政府便持续推进有关康乐、鹭江等村的拆迁改造项目。今年1月底,该项目正式进入实施阶段,并计划于2023年年底前全部安置房开工建设。不久的将来,制衣村或将成为历史。
华南理工大学教授袁奇峰跟踪研究康乐村多年,其表示,实际上,像康乐村这样的将农民自用房转为工业用地及产业用地的情况,是珠三角发展过程中的特殊景象。村民自行开发,不断将自有资源转为建设用地,在此基础上不断衍生形成布匹市场和服装作坊加工集群,大量外来人口进入形成领域化,也*终构建出自己的一隅天地。
袁奇峰教授在《珠三角商贸型城中村的领域政治——基于广州市中大布匹市场区的案例研究》指出,商贸型城中村不同于一般城中村,其领域政治格局复杂。同时,领域主体构筑了一个巨大的改造门槛,实现了对改造的排斥。其告诉记者,这意味着康乐村的改造面临着巨大挑战,对于该地区的发展**应妥善安置固体资产,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实现空间改善和新产业导入。
全国纺织看广东,广东纺织看中大。正月结束,制衣工人正火热开工,康乐村将渐渐恢复往日的活力,“桥头一站就是**”的招工队伍也将慢慢缩短,楼栋的工厂里,家家机器轰鸣。
对于当下的招工境遇,村里从事纺织业的人们有着不同的态度,但始终鲜有人提及未来。他们*关心的,还是*终选择的厂子和眼下的一汤三菜。